梁思申終於獲得休假,按照楊巡傳真的合資手續要點,匆匆到香港辦理各種證明,將第一筆款項匯入籌建中的合資公司驗資賬戶。然後又轉道上海,帶上各色證件,給楊巡辦理手續。
宋運輝正因為離婚而接受什麼婦聯工會等組織的調解程序,煩不勝煩,又心虛不便抵觸,因此不願因為接待梁思申而節外生枝,他讓楊巡盡量少安排梁思申與他見面,但讓楊巡出面安排梁思申與蕭然見面。楊巡雖然著實不願意,可也只能硬著頭皮打電話聯絡。不過梁思申的牌子竟比宋運輝的牌子更管用,蕭然電話里對他客客氣氣,楊巡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點明白宋運輝讓他出面的意圖,就是調和他和蕭的關係。
天氣已經開始轉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領毛衣,下面牛仔褲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條在楊巡看來很暗淡的披肩,頭髮束在腦後,戴一副大大的太陽鏡,大步走出機場。楊巡看著覺得說不出的瀟洒,楊巡覺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幾乎與外國人沒什麼區別。梁思申也看楊巡,規規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裝,裡面一件藏青V字領毛衣,配的卻是暗紅色領帶,有些不協調。
楊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辦事也有些規章起來,上車便把這幾天的行程安排交給梁思申過目。梁思申一看就問:「為什麼不安排與宋老師見面?蕭然的飯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楊巡只得解釋:「宋廠長正辦離婚手續,你不知道中國離婚有多難,他現在不方便與其他女的多接觸。」
梁思申第一次聽說宋運輝離婚,一時盯著楊巡反應不過來。直等楊巡詛咒發誓說沒撒謊,才道:「哦,以後見宋老師不用擔心讓他為難了。你知道宋老師為什麼忽然決定離婚?我覺得他早在幾年前就應該離婚。」
這回輪到楊巡對梁思申的直言不諱發愣:「不知道,宋廠長嘴嚴。哎,你怎麼看出宋廠長早該離婚?一年前他們還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沒看出?宋老師話里話外對太太一直很不尊重,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楊巡發愣,還有那樣的標準?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難說了。他嘀咕道:「你真靈敏。」
「不,你用詞錯誤,這兒應該用敏銳,我真敏銳。」梁思申笑嘻嘻地糾正楊旭的錯誤,這麼幾天電話來去,兩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詩了?我們對詩?」
楊巡只得道:「不跟你對,你有時差,我勝之不武。」他早聽說梁思申瘋狂老鼠一樣地背唐詩,為的就是過來時候壓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楊巡,你這是變相認輸。」
「誰說……」楊巡忽然想到激將法,忙將嘴邊的話吞回去,平靜地道,「好吧,我認輸。」
梁思申鬱悶地瞅楊巡一眼,道:「你真沒勁。我們改變行程,變緊湊點。我賓館登記入住後去看蕭然,你忙你的。晚飯後看你打算收購的兩家工廠,不過你得提前把資料交給我看。」
楊巡有些陪在梁思申身邊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說,也只得答應。隨即他便在紅綠燈之前開始聯絡通知改變行程。
令楊巡沒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機門口,竟見蕭然親自在門口迎候。楊巡決定說什麼都得問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麼來頭,令蕭然這等狂妄的人都收斂幾分,楊巡因此也收穫蕭然賞光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著蕭然進去市一機,對城市不算邊緣的地方有這樣規模的工廠感慨不已,光是有規模的廠房就有好幾排,裡面車間與車間之間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馬路窄。光是沖著這地皮,梁思申感覺,蕭然就撿了老大一個便宜。
但蕭然開門見山,走進辦公室就對梁思申道:「梁小姐,再幫我看看上次你看過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條款暫時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資計劃?」
梁思申奇道:「增資是好事啊。」
「問題是日方提出的增資規模太大,他們現在提出市一機的精密鑄造車間和熱處理車間設備落後,需要改良,而且提議新車間為長遠發展計,遷出市區。按照章程,他們作為占股份大多數的股東同意,就等於通過增資決定。我跟李力他們商議下來,都覺得可能得咬緊牙關變賣家產跟上,或許你熟悉國際條規的漏洞,請你千萬幫我想想辦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聲,點頭道:「對了,因為牽涉設備改造,你必須注入實際資本。」
「是這樣,可我入股市一機已經幾乎傾家蕩產。沒閑錢。」蕭然接了秘書剛拿來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邊交給她,「這邊又暫時還沒開始投入新產品出口創匯,暫時沒太多入息。最好能想辦法拖,拖到產品出來,有利潤之後再說。」
梁思申心說這才是他正經所想,以市一機的產出增資市一機。她微笑道:「請給我安排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
蕭然當即起身道:「這辦公室讓給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嗎?」
梁思申拒絕,揮手示意蕭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發上看合同細節。但是仔細看了兩遍,都沒看出可幫蕭然解決問題的辦法。她來,是受宋運輝所託,宋運輝要她幫忙解決一下蕭然的問題,說他正找蕭然的爹辦事,想給蕭然一個人情。既然辦不到,她只有罷手。她出去叫來蕭然,道:「從條款上基本沒有可鑽空子之處。你無法避免董事會會議的召開,也無法避免董事會多數票通過增資決定。但是你別急,看你這臉色變的,都唐三彩了。」
蕭然一聽有門,一張臉立刻舒緩下來,笑道:「難道還有合同外的辦法嗎?我也在想,這樣的合同怎麼可能有空子可鑽。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總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廠長出主意,果然你有辦法。」
「宋老師太過分了,皮球踢給我。我沒好主意,我只會教你耍無賴。你瞧,這兒對例行董事會的時間有約定,但是對於隨機召集的董事會沒確切約定,可是這條又有規定,必須四分之三以上股東參與,才算決議有效。你有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你拿各種借口拖,拖到出產品。沒多久,很容易拖。」
蕭然想了會兒,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來。」
梁思申看他出去,心中又想到元旦看這份合同時候想到的紕漏。她當時懶得告訴蕭然,但看現在日方快速緊逼的架勢,怎麼就有點不幸被她而料中的意思呢?她想,要不要告訴蕭然,如果告訴蕭然,會不會讓蕭然埋怨她早不說晚不說現在才說令事態無可挽回呢?可是如果告訴,會不會幫到宋運輝?
她只得重新思考該怎麼圓滑地說話。等一會兒蕭然進來,她用在辦公室常用的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對蕭然道:「就你提出的疑問,我想到日方可能借題發揮的合同漏洞,你聽了可能會很不愉快,不知道你想不想現在知道。」
蕭然一聽,再看梁思申嚴肅的臉色,大急:「你……你想到什麼?請說,請趕緊說,謝謝你。」
梁思申道:「剛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資擴建這件事讓我考慮到某種惡意可能,我提出來供你參考。第一種惡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機設備不合要求,提出增資改良設備。如果你拖,或者拒絕,他們可在此基礎上提出,不合要求的設備製造出來的零件不合生產要求,因此這部分零件需要從日方進口。但是在合同中你們沒有對從日方進口零部件有價格約束,日方可以設定高價給你合資廠。如果這零部件又不是市場常見的成品,你只能勉為其難用他們的高價零部件。這種綁架客戶的事件,在國外常有發生。如今你既然已經投入那麼多資本,又已經花大錢進口安裝新的設備,你當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談好的產品。但這樣一來,你的成本將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啞巴吃黃連,誰讓你不肯增資引進新設備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錢進口。」
蕭然一聽愣住:「會嗎?真是惡意?可我們和外方是本著友好促進進行合作,合作雙方存有惡意的話,還怎麼合作?管這兒的總經理畢竟是我。」
「我只能說,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實際行動之前,我們無法做出定論。我只是從日方這麼快就要求增資的行為中看出疑問。或許是我多疑。需要我說出第二個惡意可能嗎?我想,不管有無惡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預防還是必須的。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
「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蕭然不由跟著複述一遍,心裡在想洽談的時候日方人員熱情有禮的談話,外辦接待的時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贊,還有兩國官方的一些接觸,怎麼可能在這樣大的合作項目里出現惡意?這本來是跟國有企業合作的項目,只是半途被他橫刀奪愛而已,那個號稱一衣帶水的日方怎麼可以存有惡意?蕭然有些將信將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個惡意可能,「梁小姐,請說,越詳細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慮到的第二個惡意可能是產品定價。你合同上約定絕大部分產品返銷日本,價錢基本上是由日方決定。日方的價格可能不會定得太高,如果剛才所說的進口高價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潤的話,你可能會做多少虧多少。可你對虧本卻無法質疑,誰讓你逃避增資,不建立兩個關鍵車間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惡意,綜合以上兩種可能,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你增資,要麼你虧本。你兩者之中選擇一樣。」
「不,我可以設法在國內找到能加工這部分進口零件的廠家,我不信。」
「我所說的是對方有惡意的情況下,如果對方有惡意,我想你是永遠不可能找到生產得出日方認可標準的中國廠家的。」
蕭然額角開始有冷汗沁出,一張原本白皙的臉漲得通紅。而這時門外下班的電鈴忽然響起,驚得蕭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嗎?這種事國外是不是很多見?」
梁思申搖頭道:「我只是因宋老師和李力所託,向你提出最壞可能,總之小心行得那個什麼什麼船。」
「小心行得萬年船。」
「對,就這句老話,我外公常說。但你別太擔心,三個臭皮匠,抵過一個諸葛亮,你回頭和你們工廠的人商量商量,他們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來規避,也難說得很。總之小心為上。或許是我杞人憂天。」
蕭然自言自語:「可你憂得也太真了些,這種事在國外是不是很常見?請你告訴我。」
「不能說常見,可也屢有耳聞。好了,請送我回賓館。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別人想想,這幾天隨時恭候質疑。」
蕭然忙站起來道:「說好我今天請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趕來揍我,請。」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飯,看你一臉食不下咽的樣子,我才不跟你有難同當,我尋楊巡開心去。」
蕭然哭喪著臉強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這頓不請,回頭怎麼跟宋廠長交代。要不我們把小楊也叫來。我再請幾個有趣的人來,既然你在這邊與小楊合資,多認識幾個人沒錯。」
梁思申笑道:「對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頓,哼,我的諮詢費是按小時論價的,不低。」
蕭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捧場。梁思申沒想到,蕭然竟喊來一桌的企業家,有國企的,有集體的,也有楊巡這種私企的湊數,看上去各個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蕭然這頓飯想找這些有豐富經驗的人討教。
這樣的一桌,楊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邊的分別是蕭然和一家大集體企業的總經理申寶田。申寶田目光堅毅,可眼角皺紋卻刻畫出一隻中年狐狸。果然,蕭然開場白後便向各位企業家討教。而討教的結果,卻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說法。但大家都有一個大前提,沒跟日商合資過,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員出面接見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避免有些事的發生。
這時候,蕭然心中更加忐忑。而楊巡在這種飯桌會議上沒有發言資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說。他看到蕭然的沮喪,心裡還挺高興的,他媽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蕭然這種人自有老外欺負。
飯局結束,楊巡載上樑思申去看想要收購的廠,那個申寶田卻特意讓司機開車追上來,再次重申很高興認識梁思申,希望以後多有聯繫,也非常善意地與楊巡交換名片,邀請兩人這幾天參觀他們工廠。寒暄過後分手,梁思申笑道:「我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說了嗎,本來兩處廠子拿著有困難,可一說是愛國華僑回來投資,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順了。蕭然的事,麻煩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兒存在什麼友誼第一。楊巡,我看你都快在飯桌上幸災樂禍了。」
「哈哈,當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我怎麼能不幸災樂禍。有沒有辦法解決?」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說反就反的。蕭然有本事,找他爸通過其他途徑解決,誰知道呢。」
楊巡卻笑道:「難。我這回因為跟你合資,聽人反覆教育我:外資無小事。蕭的父親再有來頭,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亂來,我等著看好戲。」
梁思申笑道:「可看著他被日本人欺負,我又心有不甘。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咦,你說的兩家廠還挺市中心的啊。」
「這地方是涉外區,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級賓館就在前面不遠,附近還有一家海員俱樂部,這塊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級賓館,過橋那兒準備造四星級賓館,是我提醒他們造的。這附近還有不少機關大院。我看著這樣的地方挺不錯,唯一不好的是這兩家廠中間有條馬路穿過,不曉得能不能想辦法把它們合起來。下車看看嗎?」
「當然。」梁思申等車一停就跳了下去,楊巡都來不及遵循禮儀給梁思申開車門,每次都那樣。但楊巡伸手從後面抄了一件風衣,出來遞給梁思申。梁思申跳下車後正感覺有些夜寒,看到這風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兩人沿著馬路走去工廠,沒想到一家工廠的一個車間還開著夜班,可兩人走進去,看到蒼白熒光燈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條筐上聊天喝茶打撲克。梁思申想到資料表明這家工廠在職工人一百二十五個,退休工人一百五十個,等於一個工人要養一點幾個退休工人。這樣一家毫無優勢的老廠,背負如此沉重的包袱,還怎麼前進,在職職工當然得過且過混日子了。
兩人粗粗看了下便出來,走到外面,楊巡解釋說:「這家廠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職,要不請長期病假,都出去自找活路,留下這些女的老的磨這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工資,可能這幾天又有活了,才開個夜班。」
「你資料里說,我們不用接手這批工人,確定?」
「這些人怎麼能要,你管嚴點,他們到你家門口滾釘板,你開除他,他帶一家老少來你家吃飯,你催他們工作,他們總有辦法偷懶,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這些都老油條了,像你一個女孩子進來,他們能把你氣哭。這些人又沒什麼技術,可讓做清潔衛生他們還不幹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場開業時候用過這種人。我跟二輕局談,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要,全下崗,我們出錢買斷工齡。」
楊巡見梁思申似乎聽不懂的樣子,忙又解釋道:「意思是以後你的工人和這家廠再也不相干,沒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齡花錢買斷……這個你可能不懂,這邊人的退休工資是根據工齡來計算的。」
「買斷!」梁思申聳聳肩,「聽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進了企業,就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一樣,出來還得買斷彼此關係。真搞不懂彼此都怎麼想的。不過已經比兩年前好,兩年前我們諮詢的時候,都說人和廠打包一起賣。嚇退好多人。楊巡,如果二輕局堅持人和廠不能分離的話,我們寧可不要這項目,人的包袱是無底洞。」
楊巡本來以為梁思申這個心地挺好的人會擔心下崗工人以後日子怎麼過,可沒想到梁思申對買斷都挺有腹誹,楊巡轉念一想,對了,梁思申來自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對此早見怪不怪。他又領梁思申看馬路對面的另一家廠,這家只有門衛在,裡面黑咕隆咚。兩人粗粗看一下就出來,到路燈下拿出地圖印證。
梁思申道:「可惜,這兒離商業中心到底還有段距離。我總覺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過先買下再說,市區地段的地皮總是稀缺資源。」
「為什麼是稀缺資源?」但楊巡問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對,就那麼塊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塊我割一塊,沒幾天就瓜分完,我們手裡拿著錢的得先下手為強才是。哎,你到底什麼來頭,為什麼蕭然對你那麼客氣?他對宋廠長都沒那麼客氣。看這邊,是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半幢樓是他們的。」
梁思申看看,卻見工藝品進出口公司門口兩塊牌子,另一塊白色長條木板上寫著什麼電子儀錶廠。原來工廠上面才是辦公樓。這樣的辦公環境可不怎麼樣。對於楊巡的另一個問題,梁思申也沒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蕭然比誰家更厲害,比來比去,他比不過我,以後見我就服輸了。呵呵,對於他那種仗勢欺人的,唯有更大的權勢才能讓他屈服。」
「你既然有這樣的身份,手頭又有錢,為什麼不去你爸爸那兒做呢?你到那兒還不是跟蕭一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梁思申不願解釋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她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歡你楊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個體戶呢。」
楊巡心知這話不真不實,可聽著還是舒服:「你放心,我這個項目一定要做它個響噹噹的,讓你做個知名個體戶,年底評先進上台戴大紅花。」
兩人嘻嘻哈哈打趣著,卻一點沒偷懶地把整個涉外區好好看了個透,梁思申即便是穿著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盡,自覺如殘花敗柳。楊巡看著倒是有點服氣,這嬌小姐做事還真是認真。反而是他勸梁思申悠著點,別一口氣把明後天的事情都幹了。而其實,楊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這樣春風沉醉的夜,哪對出來軋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楊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動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剋制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車,禁不住捂住嘴打個哈欠,揉揉眼睛道:「我臨時又有兩個想法……」
「明天說,今天你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臉色都變了。」
「車子上可以抓緊時間說。」
「我要專心開車,不聽。」
「總經理哪有這樣對董事長的?不是說按照國情,進了企業就是企業的人了嗎?你得聽我的。」
楊巡嘻嘻一笑:「我是企業的人,也是董事長的人嗎?」
偏偏梁思申沒那曲里拐彎的市井文化,理所當然地道:「當然,你想不幹,拿出錢買斷。」
楊巡哪好意思解釋,只好自己干鬱悶,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賓館。但是楊巡陪梁思申進去,卻被蕭然從大堂吧跑出來截住。這回,與蕭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幾位政府官員,其中一位是市外辦鄭主任。
楊巡有些不放心梁思申深夜接觸那個肚子里什麼壞水都有的蕭然,道:「那我也乾脆坐大堂吧里把剛才我們說的整理一下,完了你還可以過目,方便我們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說楊巡沒那文字任務啊,但楊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隨便。她和蕭然一起到了另一桌,桌上幾個市政府涉外官員與梁思申討論市一機合資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們說,經過剛才打電話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確實存在外商在合資中利用中方剛走進市場經濟不識水性,給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這些官員也緊張,市一機的外資是他們積极參与引進的,若是出現問題,他們難辭其咎,蕭然不會放過他們。
梁思申硬著頭皮聽了半天,聽來聽去還是這些擔憂,她困得要死,只好截斷官員們的提問,她要採取主動。
「蕭總,剛才楊巡替你想了個主意,本來想明天告訴你。日方不是想另覓地塊新建兩個車間嗎?你可以自己找塊地先買下,然後給出虛高評估價,作為你的出資。你現在只有這兩條路啊,一條增資,一條等著他高價賣你零件,不如你主動跟他們一起玩,他外方怎麼玩得過你本地人。」
這話說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氣,蕭然更是眉頭舒展,指著角落裡的楊巡道:「他想出這主意?腦子滿靈活嘛。」
「不是他是誰?我們學院派的,他實戰派的,有的是野戰經驗。但蕭總,我提醒你預防萬一,萬一日方有惡意,或者萬一他們沒有惡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蕭然歡欣,連聲說謝。隨即便問在座官員現在開發區的地價。梁思申見此告辭,拉了楊巡離開。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飽睡足,躺在床上卻想到另一個主意。她當即打蕭然的行動電話:「蕭總,我又想到一個幫你解套的主意。」
蕭然現在見到梁思申如見救星,忙道:「我也還沒上班,跟你住同一個賓館。你用過早餐沒,要不介意就過來我這兒用早餐,我這兒是大套間。」
「行,二十分鐘。你讓他們給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鐘後,梁思申出現在蕭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領毛衣,下面依然是牛仔褲,進門要求開著門,蕭然自然答應。蕭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給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現,都是給我帶來幸運。你這回會在國內多久,我來安排出遊計劃,想出海嗎?或者,你的工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吩咐,有些地方我只要打個招呼。」
梁思申笑道:「別光顧著說話,我是餓醒的,得先補充能量。」吃上幾口才道:「昨天我一路勞頓,沒想太深,昨晚受楊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幫你賺一筆脫身,不過需要動用不少資金。」
蕭然有些誇張地道:「你先慢說,讓我先想好我該怎麼感謝你。我已經無法承受你帶給我的這麼多好處。」
梁思申聽了笑道:「嘿,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沒逼你哦。我本來不想走後門,可是這個後門不能不走,不願花費時間在消磨時光上。你給我辦個這邊的駕照吧,每次來都要人接送,我跟囚徒一樣無力。」
蕭然一聽就笑道:「行,我今明兩天里就拿給你。好了,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稍微安心地請你給我幫忙。」
梁思申也笑:「我今早想到的,昨天的主意是在開發區拿低價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機的地塊全面置換出來,搬到據說稅收政策更優惠的開發區去,是不是有這一說,就是稅收政策方面?」
「有這優惠政策,確實是吸引日方搬遷的良方。可是對我有什麼好處……哦,我清楚了。」蕭然忽然想到其中關鍵,雙掌一拍,興奮地盯著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語,「我既然能把開發區的低地價評估成高地價,自然能把高地價評估成低的。而且也不用什麼開發區政策吸引日商,我拿出市政規劃要拆遷工廠,讓市一機不得不搬到鄉下去。」
「聰明。」
蕭然大喜,起身去吧台拿來一瓶人頭馬XO,給兩人各倒一杯,興奮地與梁思申碰杯,一飲而盡,道:「通過這個辦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給日本人玩,他們最多讓我所佔股份越來越少,可沒辦法讓我凈身出戶。不過我需要通過哪家公司先買下市一機地塊,這筆出資不小,還非出不可。」
「對,你可以找我,我有資金。你把新華書店地塊轉讓給我,你拿轉讓費運作市一機解套。」
蕭然被梁思申的表述驚住,一聲「你」之後,好久無法說話:「我好不容易拿的那市中心那地塊。」
梁思申微笑:「這幾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們商談具體細節。等我回去美國了,你可以聯絡楊巡。」
蕭然不甘被梁思申佔了上風,反將一軍:「不如我們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實際工作。」
梁思申不客氣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沒楊巡那麼容易操控,我在你這兒也得不到太多實惠。我們只可以惺惺相惜,偶遇特殊機會可以互惠互利地雙贏一下。」
蕭然也笑了,也對,梁思申有的是優勢,想要找個他那樣的合伙人,自家堂兄表哥隨便抓一個就行,何必找他這麼個陌生的,但他被新想法打得興奮,暫時沒法定心思考,他答應梁思申不管肯定還是否定,一定會在她回美國前給予答覆。
梁思申這才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話撂給蕭然了,蕭然答應的話,是大好事,他那在商業中心的地塊實在是鑽石一枚。不答應也無所謂,她努力爭取了就行。
但梁思申的等待沒持續多久,蕭然隔天便給梁思申一個明確答覆。蕭然通過楊巡的電話約梁思申喝茶,梁思申聽見只是喝茶,簡直想嗚咽著感謝。這幾天真是怕了吃飯,做什麼都是吃飯,每次吃飯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頓飯都少不了時興的甲魚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圖著見她這外商一面,好像一起吃一頓飯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飯是不給面子。梁思申不知道還有這樣的邏輯,才知道自己高幹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著可以隨心所欲地拒絕。可她既然已經有意擱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態度參與競爭,她的脾氣就不允許她打退堂鼓,只有怨聲載道地奔赴飯局。可是楊巡還說大家對她已經非常客氣,因為她是外商,換作其他國內女子,飯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說,真低劣。
與蕭然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前此的一頓飯一直從下午五點半吃起,回到賓館已經是八點。梁思申只得先找到已然等候在大堂吧的蕭然,扭著嘴道:「對不起,剛吃飯喝酒回來,一身煙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鐘。」
蕭然瞭然地笑道:「真傻,自討苦吃。」
一會兒等梁思申換洗下來,蕭然繼續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墮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這是千金小姐吃飽了閑的,有本事錢也別拿出來,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試試,看你能走幾步遠。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矯情。」
梁思申無言以對,白眼相向。唯有跟上來詢問的侍應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氣。蕭然卻是笑道:「辦事情未必都要請客吃飯,你看我……」他將一隻信封推到梁思申面前:「你的駕照。」
「哎,好,終於有件順心的事。」梁思申打開信封一看,駕照上自己剛拍的大頭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貨真價實的駕照,「你車子在嗎?讓我試試國內駕車?你可以相信我,我車齡十年。別一臉心疼嘛,你可以旁邊看著。」
蕭然一臉大牙疼似的道:「我剛換的新車……」
「大方點啦,我下回在這兒買了新車先給你開一下。」
蕭然鬱悶了一下,可終於還是起身,道:「走,開小心點。」又跟侍應生說了別動他的桌子,兩人一起出去。
蕭然以前的一輛車被楊巡和韋春紅指使人砸壞,修好後,他彆扭著用了些日子,終於還是決定新買一輛。才剛買來的白色寶馬,心疼愛護得不行。上了車就一直嘮叨讓梁思申注意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穩穩將車開了出去,幾個彎道下來,蕭然已經放心,心說這十年車齡沒假,聽說老外從小拿車子當腳。
這時候蕭然才敢說話:「我找人同日方談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確,他們有意提高在中國公司的技術水平,所以才會提前把決定核心零部件質量水平的兩個車間建立起來。他們的目標是減少運輸環節的成本,盡量實現較高本土化率,以最有效壓縮總體成本。經過一天的談話,我們都覺得對方很有誠意。你說呢?」
梁思申本來就因為晚上吃飯應酬遇到一幫粗俗的人而鬱悶,打開車窗開了會兒車才緩過氣來,但聽蕭然一說,又鬱悶了,商業合作,憑什麼相信對方誠意?誠意再多,也不如一紙合同。但見蕭硬是要相信誠意,她也只能道:「我記得有這麼一句話: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們做方案的時候,總是把困難想得多一些,預先想好周全對策,以免臨時手忙腳亂。而如果最後一路順風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雖然我沒機會分一杯羹,不過還是誠摯地恭喜你。」
蕭然這回倒是難得認真地道:「這回還真嚇了我一跳。我幾個朋友都說,人家是老牌資本主義,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積累的經驗,我們跟他們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戰場,全看對方良心了。幸好談話表明對方不錯,可想到這幾天聽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設備是舊貨外面噴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遲遲不開發,你說得對,先把困難想多點有好處。可是這樣一來,我得籌備資金了。我諮詢一下廠里的工程師們,都說那些設備能早點上當然最好。」
「說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點,不過外資進入大陸也未必無敵。我們這幾年一直在考察中國市場,可一直不敢大膽進入,有很多顧慮。比如對政策摸不著頭腦,對當地市場沒基本認識,對當地工人表現出來的思維更是無法認同。因此我們都傾向合資,善用中方優勢彌補我們的缺陷。其實日方找到你,也是他們的幸運呢,多少事從此暢通無阻。」
「你說的是從外方角度看問題,看到的是我們沒意識到的問題,對,我也有優勢,不錯,就是這個原因,這就對了。」蕭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對外方那種唯利是圖的資本家的誠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說外方的顧慮,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時候,就得向對方輸出誠意了,「宋廠長推薦我找你真是找對了,宋廠長也說要多聽聽你這種來自那邊陣營的人的意見。」
「宋老師是很有涉外經驗的人,早十來年前就從事對外貿易了。我很佩服他。這車不錯,動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動,手動更好玩。你錢要是不夠想賣商業中心那塊地皮的話,看我們那麼多交流的分上,你得優先考慮我。」
「哦,你考慮多少價?」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連那塊地面積多少都只是個目測概念。但我記得你和李力說的你買下那地的價。」
蕭然也笑:「那價翻倍都太便宜你。這樣吧,明天你讓小楊去我那兒拿資料,我跟他談。我們是朋友,不傷和氣。」
梁思申笑道:「不,小楊送到你手裡,還不給你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我了解一下,明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著底價跟我談,我又顧忌著那麼多人面子沒好意思駁你,你這不存心賴我嗎?」
「你才是真矯情,是朋友就不能談生意?你沒誠心,拋個誘餌逗我玩兒呢。」
「看見了吧,跟女孩子談生意多麻煩,態度不好就是罪過。」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幹什麼,朋友就是拿來糟蹋的。咦,你電話響。」
蕭某接起電話,但「喂」一聲後,卻把電話遞給梁思申,並等梁思申在路邊停車後,自覺下車去。梁思申看著心說,有人良心不好,可行為舉止可愛;有人良心挺好,可行為舉止讓人厭惡。